行客留苍山。

*先戳上一篇

*新年快乐

（五） 

如果抛开第一次见面时陆离所陈述的内容外，那个时刻的他还是很值得让人回忆的，这是成年后的池震在某一次和索菲的对话中说到的一点。 

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也确实是这样，那天上车的陆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方面是年龄经历身份上的震慑，另一方面——另一方面可以采用池震的坦白，他说，那天的陆离很好看，非常好看。 

这样直白简单的描述在这个时代可不多见，毕竟自从流浪时代开始以来人类对以前不吝赞美的一些特质变得淡漠许多，但能得到一句“夸奖”——尽管没什么实质作用，但好歹奠基了一下日后的感情基础。 

当然我们还得对当时的情况附加一点描述——陆离，我们的陆少将，可能真的不会照顾孩子的情绪。 

陆离那个时候二十冒头，成为UEG中国宇航员两年多一丢丢，人生平平，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没有和小朋友们交谈的机会，当他说出那五个字之后，有靠近他的一个小朋友奶声奶气问他：“叔叔，地下城塌了，那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陆离一愣，而后才猛然想到什么似的，低下头和孩子对视的目光透露出点无措来。 

问陆离问题的孩子应该是四年级的孩子，从问题中能看出在地下城时被父母照顾的很好，事实是好的过头，连听到如此明显的言下之意时都没能反应出来他行驶过的一百多公里后是什么情况，小孩子旁边有同学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一瞬间哭出来，偏的问问题的小孩还仰头望着陆离，带点希冀，带点未知。陆离张开嘴巴又闭上，重型车里哭声会传染，一哭一大片，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洒，索菲眼里含着两泡水，要落不落的，池震最害怕女孩子哭，忙的摸兜找纸巾，奈何恒温服庞大，纸巾都在内兜里，池震放弃从自己身上掏纸巾的想法，转而抱着头盔深一脚浅一脚往车头方向走。 

他的座位并不靠后，但是孩子们哭起来很多都往外挤，被安全带勒住又跌回座位，第二遍想起来时又被车上的AI摁住，池震躲过一飞毛腿乱蹬的男孩子，好险地从他侧面经过，走过后没期防被那孩子一脚蹬在后背上，一个趔趄朝前扑去。 

脑袋撞上谁的恒温服，池震“哎呦”一声，倒不是疼的，而是凉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高帮的雪地靴，那鞋子表面还泛着水珠的晶光，晶光下是细细纹路的两道水渍，池震抬头，和某位少将来了个对视。 

陆离护着池震的后颈和腰，十几岁的孩子跌过来时毫无防备，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护住他柔软的后颈，这孩子可能得脊椎嘎嘣一下。 

“啊，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池震一边道歉一边道谢，忙后退两步，手却还扯着陆离的恒温服，跟小孩子找到属于自己的大人似的，问他：“你能借我一包纸巾吗？” 

陆离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吓一跳的指挥员忙扯开池震，问他要什么东西，池震讪讪被扯到一边：“我需要纸巾，我妹妹哭了。” 

陆离离开走廊坐到一边的副驾驶位上，一车厢的孩子呜呜咽咽的，随车配备的智能机器人富有声色的诱哄起了功效，大多数孩子掀车顶的哭声都转成小声啜泣，他们还小，缺乏对这个时代的准确定位，也并不能理解生离死别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小时后，或者再短一点，半小时后，等这辆重型运输车停在地平面上，这群孩子可能才会懵懂地感知到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到底会如何影响他们后续的生活。 

 

 

（六） 

等池震一脚踩在皑皑白雪上时，他已经在重型车里呆了将近三个小时。 

通向地面的地下公路并不好走，H区地下是大片的花岗岩，零零碎碎一路重型车都在颠簸，赶到避难营之后又是一片混乱，本来H区这一片的政府军就不多，地下城还是突发的岩浆侵入，打的人措手不及的，不过还好，UEG这两年的办事效率提高很多，池震踩在白雪上没多久就有AI报他的编号，他领到一张电子芯片，智能设备导航他去自己分配到的宿舍。 

当晚他躺在一米见宽的暖床上，头顶是磨不开颜色的夜空，翻来覆去，直到困倦地狠了才睡着。

 

将睡未睡时隐约听到谁的哭声，那哭声起初细弱蚊蝇，不知怎的竟被他捕捉到了，后来进入梦乡，那哭声渐渐清晰明确起来，池震循着声源看去，一个熟悉的背影躲在家里比他还高的橱柜旁边抽噎着，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池震想张开嘴，叫“姐”，或者叫“池雯”也行，但都没有，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池震再见到陆离是在领养的地方。 

也不能这么说，这个地方准确来说是他们的新学校：政府在事发之后将生还者集体转移到就近一地下城，这次生还者中大多数是学生，比较容易安置，常规的学校配置就能解决这次突如其来的问题，不过UEG考虑到庞大的公费抚养问题，早在这群孩子被转移的过程中就向全球发布通告，言明有意者可以领养，无论是否有婚配。 

UEG也是被渐渐下滑的生育率逼急了，进入流浪时代后因地下城容量问题，UEG不得不对人类的繁衍进行控制，本来修建的地下城就不能容纳地球上现有的人口数量，如果再允许生还者肆无忌惮地生育下去，那不用等三百年后的太阳氦闪，人类自己就会因为城市容量问题自取灭亡，所以自2047年之后，UEG颁布三号通令：所有法定结婚者每三对里只允许一对生育后代，那么结婚后想要孩子但又没有得到生育权的怎么办呢？UEG四号通令：凡婚配者可自由领养孤儿，无数量上限。 

这就是池震在搬到新学校后第三天面临的盛况，整个校园被络绎不绝的夫妇们占领，学校外两人小轿车排出长长一列队伍，在昨天就有老师讲解今天的情况，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被领养，有意向的用自己随身配备的智能手环报名填表，池震没有意向，所以他事不关己地站在教学楼二层连廊上，看稀罕地看下面。 

然后他就看到了陆离。 

仅见过一面的陆离陆少将穿着UEG的深蓝制服走进学校的电子门，池震漫无目的逡巡的视线在看到陆离亮了一下，他在二楼连廊大喊，张开嘴发现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好一连串的“诶诶诶”外加打手势，陆离没听到，他正由广场走向边侧的注册区域，池震发现对方听不到后，一溜烟噔噔噔从二楼跑下去。 

广场上都是人，大人老人男孩女孩，UEG的领养讲究自由原则，简单来说就是看眼缘，先是自由活动，自由活动过后校方会将孩子组织起来做游戏，游戏之前似乎有个表演，是更高年级孩子的主意，表演结束后是“三人行”活动，之后是一个小时的话剧时间，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这会广场上不仅有人，还有一会游戏用的道具，由及膝高的电子小人托运，池震跑地忒快，撞到个电子机器人把人给撞的一趔趄，那机器人还挺有灵性，一把中年男士训斥家里皮孩子的声音，池震说着“抱歉抱歉”往前面挤，跑到注册区域却没看到陆离。 

池震“嘿”了一声，不甘心地转两圈，依旧没看到，十几米远外索菲看到池震，摇手叫他，池震听到了，应一声，一踮脚的空隙，视线里一闪而过某个人的背影。 

 

UEG蓝色的制服一闪而过又被人群遮挡住，池震大吼一声像只小牛犊子一样认准方向冲过去，果不其然一探手抓到一抹蓝色，陆离回过头，接收到只到他腰际靠上的小孩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抓到你了！” 

这小孩还挺高兴的，这是陆离第一瞬间的想法，第二个瞬间他想起来这个孩子是谁，对方松开手，像是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莽撞，小孩舔舔嘴角，“啊，”再挠挠头：“刚才一直在楼上叫你……那个，我——我叫池震，”说到这里他眼睛又亮起来：“金鳞岂是池中物的池！” 

陆离抿着嘴，他等待这个孩子说完下半句话，等半天，这孩子只是尴尬的笑，陆离才意识到人家自我介绍早已结束，有点补场地介绍自己：“陆离，我叫陆离。” 

池震知道陆离的名字很高兴，小孩子看看四周，问他：“你也来这里……？”池震后半句没说出来，他以为陆离能理解他吞掉的半句话是什么，进而凑出整句话完整的意思，不过他失策了，陆离像是很迷茫，问：“什么？” 

“领养孩子呀！” 

池震说出来的这几个字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旁人听来，至少陆离听来，就像这名扯住他的孩子那天没在救援车上，就像他现在转过身即可投入母亲怀抱一样，他在如此巨大的新家园里和相同背景的孩子隔离开来，自得其乐，自寻烦恼。

 

陆离皱皱眉，看向池震腕间的智能手环，黑屏：“你没有提交领养吗？” 

池震“啊？”一声，看到自己手环：“对，我已经长大了，就不去啦！” 

“你才12岁，法律认可的成年人是16岁。” 

池震颇不在意的抖抖手腕：“那咱也得活络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陆离还想说话，他张张嘴，但久来的惯有的沉默阻止了他，池震没注意到陆离的欲言又止，事实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校方准备的活动吸引过去，池震踮脚，一扯陆离的袖子：“陆离陆离，我们过去看看吧？” 

陆离一怔，低头看池震，像是对自己的名字转不过弯来。 

广场中央电子小人摆出来的游戏场地已经规划完毕，一连串的乐音提醒人们过去观看开幕表演，池震拽着陆离，跟着人潮一块过去，陆离被推着走两步，突然问池震：“你妹妹呢？” 

池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陆离的意思：“妹妹？我没有妹妹，那天是我同学，一个班的。” 

“所以你一个人？”陆离止住脚步，池震也停下来，点头：“对，本来地下城有我妈，不过她年纪大了，没来得及疏散。” 

陆离再等一会，想听池震讲他的父亲或者其它的亲人，不过依旧没等来结果，四周人群都挤向表演的地方，两人在人群中跟两块顽石一样，陆离微微低着头，瞳孔里映出两个圆圆小小的池震。 

池震注意力像是全部被即将登台表演的节目吸引，他咂摸咂摸嘴，突然问：“你不会是想领养我吧？” 

还没等陆离回答，池震就笑，笑得灿烂：“如果是你的话，我考虑考虑呦。” 

“……” 

池震一抱胳膊，小大人似的，抬抬下巴，又立即说道：“逗你的，看节目吧。” 

陆离挤着池震，两人周围已经有签订完领养协议的家庭，池震哼着歌，声音小小的。台上智能AI先将有关的法律条例宣讲一遍，池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边听边四周看，看完一圈，再回到看台上。 

陆离在旁边突然说话了：“你今年多大？” 

“初一，”池震顿顿：“怎么了？” 

陆离示意他看电子屏：“UEG年满十六岁才获自主抚养权，你初中毕业也不过十五岁，还有一年，你怎么办？” 

UEG此举其实有些欺人，条例规定年满十六岁才能脱离父母独立养活自己，也就是变相地希望这些孩子可以遵从政府意向，将自己的抚养权交给那些没有生育权的“父母”，陆离不记得领养协议有这么一条，看起来是新加的。 

池震思考一会，地下城未满十六岁的未成年没有收入来源，UEG监管严厉，为了将无父无母的孤儿送到已成婚的2/3手里还真是…光明正大地不择手段。 

池震“唔”了一声：“去黑市吧，”池震笑笑，看陆离：“总得有条活路不是？” 

陆离皱眉，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像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轻飘飘地两个字出来，黑市？先不说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的，就问一个正儿八百接受教育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陆离抿抿嘴，他又不出声了，节目已经开始，周围人潮攒动，池震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似乎是害怕突然被人挤走。 

“你没提交领养意向是吧？” 

周围人太多，池震边踮脚看前方城堡里冒出来的小公主，他隐隐约约听到陆离问他，奈何没听清，他偏过头问：“什么？”声音有些大，陆离扯开自己军装的腕扣，白白一截手腕，他抓住池震的领子往外面拽人，池震“诶诶诶”叫着，就听陆离问他：“你们的设置的领养区域在哪？” 

“领养？”池震摸不到头脑，还是指着刚才他俩来的方向：“那边啊，刚才不是…诶诶你干……我脖子……脖子咳——” 

陆离扯着池震后脖领衣服一路将人扯到注册区的AI面前，穿着得体工作服的AI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池震趔趄在一边，还没喘口气，只听陆离说道：“我要领养。” 

机械声透露着甜美：“好的，请问您想申请这个孩子的什么身份？” 

陆离面色犹豫一下，池震在一边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忙的一扯陆离，只听陆离说：“哥，”池震一愣，陆离向AI重复：“我是他哥。”